他們不再老去 They Shall Not Grow Old (2018)

幾週前曾經發過有關紀實電影的噗，仔細想想大概是從《薩爾加多的凝視》開始，逐步從那類情緒感染力更強的紀錄片過渡，慢慢也對變化萬千的紀實影片產生了興趣。

進入影院，老老實實坐到最後，自能感受彼得傑克森賦予《他們不再老去》的戲劇張力，從零零瑣瑣的細節著手，到愈發天搖地動的大時代格局，當我走出影院時，我腦中仍是摔進糞坑的光屁股士兵、對著汽油味也要喝杯熱茶的英國軍、在鏡頭前笑得尷尬或燦爛或靦腆的一張張年輕面孔，以及那砲聲隆隆與他們後來支離破碎的屍首。紀實影片的魅力之一，就是它本身的「概念」從來就不只是「紀錄」。不，觀看紀實片，就得對被攝物的「詮釋」抱有莫大的期待。《他們不再老去》符合了我的期待，讓我熱淚盈匡。

還記得英國經典的歷史情境喜劇《黑爵士》嗎？近期此劇剛由radio times獲選為「最偉大的英國情境喜劇」第4名，為什麼此劇在英國人心中歷久不衰？以一戰為背景的最後一季為不僅為《第二十二條軍規》抖足了包袱，其最終集更是一反笑料百出的捧腹情節，劃下一個不勝唏噓的句點。看完《他們不再老去》的第一件事，就是回家回憶《黑爵士》的結局。

確實有什麼地方異常的相似吧。

《他們不再老去》在敘事表現上特別吸引我的目光。整部影片有如一幅三聯畫，參軍、開戰、戰後，由兩扇黑白開折出中間色彩鮮明的主要場景。作為現代人，當我看到黑白、殘破、畫質極差的影像紀錄，自然而然會將之歸類為「過去的影像」，陌生與安全感油然而生；當畫面由小小方格擴大為我所熟悉的寬大螢幕，一切都被賦予了色彩，笑容、鮮血、陳舊或者嶄新的屍體、如臨在前的砲擊與地雷......我意識到色彩在此刻的力量。因為我用過去定義了黑白，因而色彩為當下帶來了衝擊，色彩讓我置身其中，色彩讓我與年輕的士兵們縮短了距離，色彩訴說著戰爭的真面目，不安與恐懼佔據了一切。

而色彩對於片中的士兵而言，也自有一番意義。黑白是參軍時的天真與懞懂、彩色是戰場上的極限與動魄、黑白是戰後的空虛與惶恐。士兵們的生活與沒上戰場的人是相反的。他們的生活在戰場上，因而戰場是彩色的。總之，我只是想說《他們不再老去》在格式的考慮上很優秀的一點是，讓人感覺自己真的去了戰場上一趟，目睹了那些沒上戰場的人很難明白的景象，而讓我不由得會想人們怎能如此選擇性無視那些重要的事實，儘管戰爭分明會帶回滿街的PTSD與戰壕足，然後又不知不覺眼角流下汗來。

上面為什麼突然回憶《黑爵士》？因為我從來不曾質疑過《黑爵士》最後一集的處理方式：亦即讓這些飾演小人物的演員們衝出無人地帶，凍結在佈置成陽春戰場的棚內佈景裡。但我確實深深的疑惑過，在那不夠有說服力的硝煙漫漫中，《黑爵士》的幾名主角士兵們，為什麼就這樣消失在變成黑白的畫面當中？他們被什麼給帶走了？正如在《他們不再老去》，彼得傑克森用兩扇黑白頁，推開一張聲色俱佳的巨幅戰爭圖景，這才真正告訴世人關於戰爭我們究竟應該記住什麼。

所以，我從《他們不再老去》意識到什麼？首先，我們瞭解到歷史是會老去的，時間會帶走一切被定義為歷史的事物，不論被記住或被遺忘，當我們重提往事時，那些事物都不再是完全相同的樣貌。

其次，只有當下才是鮮明的，當我們觀看歷史影像時，我們很清楚那些都是陳年舊事，這種距離在永恆的時間函數下愈拉愈遠，直到使人安心的地步，直到使人不再記取教訓的地步，直到足以重蹈覆徹的地步。

而有關三聯畫是這樣的，古時候三聯畫往往是作為私人靈修之用的，且還搭配著聖物一起。《他們不再老去》如果真是一幅三聯畫，畫中的聖物就是「笑容」了吧。就像老兵們回憶戰場上其實是苦樂與共的，走出影院時我記住了戰爭帶給那些人的痛苦與歡樂。於是我會想，如果目睹那些殺戮造成的慘況無法阻止人們繼續犯錯，那些伴隨著慘況迅速閃現的無數笑容所掀起的欣慰，也許可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