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9年9月28日 星期六

2019衛武營《野村萬作‧野村萬齋狂言劇場》


去高雄衛武營看了「野村萬作、野村萬齋的狂言劇場」,雖不是在能樂堂,也總算是圓了親眼欣賞野村家表演狂言演目的願望。
 
 
過去看過《韌猿》及《釣狐》的紀錄片,片中可見狂言師自幼接受高壓嚴苛的稽古,通過數層階段性的門檻,才能逐步成為獨當一面的狂言師。本次衛武營表演,一次就來了三代和泉流傳人,不管怎麼說真的是很划得來!野村家族在舞台出入之間,不難感受到青、中、老的道行淺深,從而看見狂言師終身成長的軌跡。

能夠坐在對準舞台正中央的位置,看著萬齋本人親自介紹狂言藝術、說明舞台裝置及功能、各演目的大意,同時提供「型」的演示 ,過程中我想像自己在上解體新書課,真是三生有幸!還沉緬於那風姿綽約的優美儀態時,萬齋忽然開始在舞台上「無聲的滑步」,重心集中在腰部,不動如山的髖骨及背脊,又讓我大夢初醒。直白的說,這就是那個讓哥吉拉台步得以走出日本風骨的男人啊XDD 或者早一點,《陰陽師》的安倍晴明就是這麼走路的,再再早一點,他在黑澤明的《亂》飾演的少年鶴丸也是如此。
  
進一步說,既然來到狂言座,不免要提醒自己這次聚焦的該是什麼。
  
首先,聚焦在「故事」。就像是歌舞伎的「世化物」,狂言作為江戶時代興起的庶民藝術,其題材多圍繞在市井小民和鄉野奇譚。如果說狂言師是燕子,即便是在冠蓋雲集的場合,也總要飛入尋常百姓家築巢。本次帶來的演目是《梟山伏》、《川上》和《棒縛》,總體說來,是兩齣鬧劇包夾一齣悲喜劇。
  
繼學生時代看過的《茸》,《梟山伏》應該是我看過的第二齣山伏狂言。這是一齣非常簡單的鬧劇,道具也不多,被貓頭鷹附身的弟弟接受山伏的治療,最後越補越大洞的故事。狂言裡的山伏幾乎都是「兩光」的,但總感覺《梟山伏》對於自己的醫術特別堅持,真的十分可愛。這也是我第一次看野村裕基出演狂言。
  
Source: 衛武營
在狂言,狂言師很少直言人的「悲哀」,多得是讓觀眾品味人生的「唏噓」,是熱衷於「沒有無痛的喜劇」這一道理的傳統藝術。《川上》堪稱是貫徹此一道理的悲喜劇佳作之一。放在現代電視喜劇的分類來說,大概會被歸類於drama comedy吧。有別於《梟山伏》的神怪笑談、《棒縛》的主僕軼事,《川上》屬於結構及寓意都很完整的悲喜劇。狂言師總是將喜劇作為一種態度,用這樣的態度去描繪人生百態,這一特質在《川上》得到一個統觀的呈現,因此覺得將此演目放在兩齣相對輕鬆無壓的鬧劇之間,是很別緻的安排。
  
《棒縛》於我而言有特殊的感情,因為它是我過去所看的第一齣狂言演目。當萬齋背過身,露出肩衣背上醒目的蜻蜓圖案時,我內心真的各種悸動與回憶湧上心頭。因為那是我第首次體驗到一門傳統藝術,可以運用動作、聲音與笑聲——是的、僅僅只是笑聲,就引人發笑。像是《棒縛》或《梟山伏》這樣的演目,是在沒有字幕的前提下,也能夠體會到一定樂趣、具有一定感染力的喜劇作品。那就像是默片時代的巴斯特·基頓或卓别林那樣直覺的作品。
  
接著,聚焦在「型」。在狂言中,「型」就是模仿的藝術。欣賞狂言師在無數演目之間,因應劇情所表演的「型」,是感受狂言魅力的醍醐味之一。舞台上角色之間的碰觸有其分際,如《川上》最後兩老牽手並不是真的牽住手,偕老攙扶、騎馬、進出房門都有特定的表現形式。《梟山伏》是以反覆的叠沓、漸次提高速度感,營造出紛亂的打鬧氛圍(slapstick),同時藉著「型」的固守確保一定的秩序。
  
《川上》放置於三場演目之間的作用很大,一來它有著十分「標準的狂言表演流程」,這留到下面再說。二來,它可讓觀眾欣賞到狂言足具特色的「哭型」。這哭型是由年紀最長、資歷最長的萬作爺爺負責,其動作和聲音都有固定的型式,但要演到便辟入裡,絕非一日之寒。能同時欣賞到老爺子和女角的的哭泣模樣,真是太美了。特別提一下女角,所有狂言角色當中,我最喜歡太郎冠者,其次就是女角了!狂言中的女角很多都很「恰」,兇悍潑辣,哭起來也很鬧,如果再配一個拿不定主意的丈夫,喜劇效果更是翻倍XDD 這次看《川上》感到氣噗噗的跺腳也煞是婀娜多姿。
  
Source: 衛武營
相較於頭兩齣演目,《棒縛》的「型」既經典又活潑,從而與帶有悲劇色彩的《川上》形成強烈對比。萬作爺令人動容的「哭」型之後,緊接著就是由萬齋「笑」給觀眾看,飲酒的咕嘟聲、吞嚥的模樣,還有那朗朗的鮮明笑聲,到現在仍縈繞在耳中XDD 此外,使用了棍棒作為道具,萬齋先持棍精練的戳擊次郎冠者和大名(同時戳擊觀眾的笑穴),其後到離開橋掛都維持著雙手大張的動作在舞台上移動,兩名冠者的身體被迫受到限制,行動上加入了爆笑的卡頓,整體看來也就明確得多。大名後來的登場,也是動作十分俐落,後來甚至巧妙的反手制服了太郎冠者的戳擊,這與《梟山伏》裡平民兄弟與山中法師的忙亂也產生了微妙的分野。
  
最後,聚焦在「動靜」。這在《川上》尤其明顯,我也想藉這個部分多紀錄一點自己對《川上》的感想。一方面是「標準表演流程」,舞台先是空無一物,老翁近乎無聲的走入橋掛,川上求地藏、回家休妻,弄出好大動靜之後,一切又劃歸平靜,老夫妻近乎無聲的走出橋掛,舞台再度回到空無一物的狀態。
  
Source: 衛武營
另一方面,《川上》的故事本身也有著動靜之妙。此演目與我過去看過的狂言版《籔之中》一樣,既長著喜劇的骨肉,又散發著一股悲涼的氣息。當然,它不像《藪之中》那麼樣的撲朔迷離,或至少像《藪之中》那樣是個無頭公案。《川上》像是發生了什麼,實際上又什麼也沒發生。我可以說老翁的眼睛確實好過,但老翁到底想休妻、還是想讓眼睛一直好下去,最終他也拿不定主意。跟眼睛相較之下,老婆似乎不那麼重要,但跟老婆的憤怒與不肯依從相較之下,似乎讓眼睛瞎回去的損失也不是真的那麼大。
  
根本上,《川上》用一種更為尋常的方式,談到了人的自由意志。很少有人能夠一舉成名,或者一夜致富,尋常人終究受限於此身此世,失而復得的空間也很有限。因沒有祭拜神明,所以盲眼,因沒有休妻,故又瞎了回去。命定之事本為一翻兩瞪眼,劇中的妻子較老翁逆天(笑),但也帶點僥倖心理,一方面氣神明荒謬,一方面又希望神明寬容大量。這有限的生活當中,總有一些人性固有的荒謬,得以與無形的力量分庭抗禮,即便那股力量很可能最初也來自於自己。庶民感及神明也拿不走的人情味,大概也是狂言深深打動我的特質之一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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